第8章
三年,又像指缝里的沙,无声溜走。
我在省城站稳了脚跟。
凭着一点积蓄和不服输的韧劲,在一家大型书店从店员做到店长。
生活忙碌,充实。
刻意屏蔽了所有来自老家的消息。
那摊烂泥,我不想再沾惹分毫。
直到那个周末,我因为书店的采购业务,需要回一趟县城。
事情办得顺利,下午空闲,鬼使神差地,我走到了县一中附近。
也许,潜意识里,还是想看看,那个孩子,是不是真的靠着奖学金,在这里读书。
学校门口熙熙攘攘,都是放学的学生。
然后,我看到了虞蜜。
十五岁的她,身高窜了一大截,出落得亭亭玉立。
眉眼长开了,依稀能看出虞雅的影子,但更多是一种清纯和怯懦交织的气质。
她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背着旧书包,低着头,独自一人走在人群边缘。
和周围那些嬉笑打闹的同学,格格不入。
她成绩应该很好,我记得祁钧提过一嘴,她一直在年级前列。
看着她的身影,我心里没有任何波澜。
就像在看一个陌生的、有点眼熟的路人。
这样就好。
我转身,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两个穿着流里流气、不像学生的青年,拦住了虞蜜的去路。
“哟,蜜蜜妹妹,放学啦?”其中一个黄毛嬉皮笑脸地去摸她的脸。
虞蜜吓得脸色惨白,连连后退,像只受惊的小鹿。
“躲什么躲?你妈都收了我们龙哥的彩礼了,你早晚是我们嫂子!”另一个混混伸手去拽她的书包。
“放开我!我不认识你们!”虞蜜带着哭腔挣扎,声音微弱,周围的学生都绕着走,没人敢管。
我的脚步,钉在了原地。
彩礼?
龙哥?
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我。
眼看那两个混混要把虞蜜强行拉走,我深吸一口气,还是走了过去。
“你们干什么?放开她!”我声音不大,但带着冷意。
那两个混混一愣,看向我:“你谁啊?少多管闲事!”
“我是她姑姑。”我盯着他们,“光天化日,在学校门口抢人?”
“姑姑?”黄毛打量着我,嗤笑一声,“就是那个勾引自己哥哥的姑姑?啧啧,果然一家子破烂货。”
污言秽语,像淬毒的针。
我强忍着恶心和怒火,把虞蜜拉到我身后。
“滚。”
也许是我的眼神太冷,也许是大门口保安注意到了这边。两个混混骂骂咧咧地走了,临走前撂下话:“虞蜜你等着!龙哥过两天就来接你!”
他们一走,虞蜜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
我扶住她,能感觉到她浑身都在剧烈颤抖。
“他们说的龙哥,彩礼,是怎么回事?”我沉声问。
虞蜜抬起头,脸上毫无血色,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
“妈妈……妈妈要把我卖给邻镇的张老龙……就是那个四十多岁、打死过老婆的老光棍……说收了五千块彩礼……中考完就……就让我过去……”她泣不成声,绝望得像要碎裂开。
张老龙?
我听说过这个人,是附近几个镇都有名的混混,酗酒赌博,前一个老婆据说是被他家暴打跑的,也有说是打死了,没证据。
虞雅!
她竟然恶毒到这种地步!
为了五千块钱,要把自己十五岁的亲生女儿,推给这种人间恶魔!
一股寒气,从我的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我想起前世,虞蜜用蛋糕砸我时,那充满恨意的控诉:
“要不是你,我怎么会被别人嘲笑孤立?”
原来,没有我前世把她带在身边,悉心培养,她面临的,是更加黑暗恐怖的命运——被亲生母亲卖给家暴的老光棍!
嘲笑和孤立,相比于被毁掉的一生,又算得了什么?
这一刻,我对虞雅的恨意,达到了顶点。
这个女人,不配为人母!不配为人!
看着眼前哭得几乎晕厥的虞蜜,我知道,我不能不管。
如果我现在转身离开,她这辈子就真的完了。
“别哭了。”我声音干涩地开口,“你先回学校宿舍,这两天别回家。”
“没用的……”虞蜜绝望地摇头,“妈妈说了,明天就来学校给我办退学手续……她说到做到……”
明天?
这么快!
我心一沉。
虞雅这是怕夜长梦多,要速战速决!
怎么办?
报警?
证据不足,虞雅完全可以说是正常嫁女儿,警察也管不了家务事。
告诉学校?
学校最多劝阻,无法干涉家长的决定。
唯一的办法,就是让虞蜜暂时消失。
在她成年之前,躲过这一劫。
这个念头很冒险。
一旦被发现,虞雅绝对会给我扣上“绑架”、“拐卖”的罪名。
但眼下,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我看着虞蜜那双充满恐惧和绝望的眼睛,咬了咬牙。
“你信我吗?”我问。
虞蜜愣了一下,看着我,泪水模糊的眼底,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类似依赖的光。
她用力点了点头。
“今晚别回宿舍,跟我走。”
我在县城汽车站附近,找了个最不起眼、不需要身份证登记的小旅馆,把虞蜜安顿下来。
“在这里待着,锁好门,谁敲门也别开。我会给你送吃的。”我把身上所有的现金都塞给她,“记住,在你满十六岁之前,绝对不能被你妈找到!”
虞蜜紧紧抓着钱,像抓着救命稻草,用力点头:“姑姑……谢谢你……”
她的眼神里,有恐惧,有不安,但更多的,是一种绝处逢生的希冀。
安顿好她,我立刻返回省城。
我必须回去处理好工作,做好长期“斗争”的准备。
然而,我还是低估了虞雅的疯狂和行动力。
仅仅过了一天。
我正在书店忙碌,手机疯狂响起。
是祁钧打来的。
他的声音前所未有的焦急和凝重:“虞微!你在哪儿?你是不是把虞蜜带走了?”
我心里一紧:“她怎么了?”
“虞雅报警了!说你绑架虞蜜!现在全镇都知道了!警察正在找你!”
绑架?
我脑子嗡的一声。
“她在县汽车站旁边的平安旅社302房,你……”
“她不在那里了!”祁钧打断我,“旅社老板说,昨天半夜,虞蜜自己偷跑出去了!现在人不见了!”
不见了?!
我浑身血液瞬间冰凉。
她怎么会偷跑出去?
她要去哪里?
“虞雅现在带着人在镇上到处找你,说你绑架不成,把她女儿害了!话说得非常难听!你千万别回来!”祁钧语气急促。
我握着电话,手指关节捏得发白。
完了。
事情彻底失控了。
虞蜜失踪,虞雅报警,绑架的罪名扣下来,我百口莫辩!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虞蜜会去哪里?
她一个十五岁的女孩,身无分文(我给她的钱应该还在),能去哪里?
最大的可能……她还是害怕了,想回家?或者,被虞雅的人找到了?
我不敢耽搁,立刻请假,买了最近一班回县城的大巴。
一路上,我的心都悬在嗓子眼。
各种可怕的猜测,在脑海里翻腾。
刚到县城汽车站,我就被早就等在那里的虞雅和几个警察堵住了。
虞雅看到我,像疯了一样扑上来,撕扯我的头发和衣服,哭天抢地:
“虞微!你个杀人犯!你还我女儿!你把蜜蜜弄到哪里去了?!你把她怎么样了?!”
警察上前拉开她,但看我的眼神,也充满了审视和怀疑。
“虞微女士,请你配合调查,虞蜜现在人在哪里?”
我看着状若疯狂的虞雅,看着周围指指点点的路人,那些目光里充满了鄙夷和谴责。
“蛇蝎心肠啊!连亲侄女都害!”
“肯定是嫉妒她哥嫂,心理变态!”
“这种人就该枪毙!”
我深吸一口气,对警察说:“我没有绑架虞蜜。我只是看她被她母亲逼婚,暂时把她安顿在旅馆。至于她为什么离开,去了哪里,我不知道。”
“你放屁!”虞雅尖叫,“就是你!你一直想抢我女儿!现在抢不走,就想毁了她!警察同志,把她抓起来!严刑拷打!她肯定知道!”
警察皱了皱眉,显然对虞雅的泼妇行为也有些头疼。
他们把我带回派出所询问。
我坚持原来的说法。
因为没有直接证据证明我绑架,而且虞蜜是自行离开旅馆,警察在询问后,暂时让我离开,但要求我随传随到,并且不能离开本地。
从派出所出来,虞雅还堵在门口,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我。
我无视她,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虞蜜。
她一个未成年女孩,在外面多一分钟,就多一分危险。
我动用了所有能想到的关系,祁钧也一直在帮忙打听。
直到第二天晚上,祁钧带来了一个让我心沉到谷底的消息。
他托了老家那边的关系,打听到虞雅娘家那边,后天要办喜事。
而新娘,据说就是虞蜜!
她被虞雅娘家的人,直接关起来了!后天就要强行嫁给那个张老龙!
畜生!
一家子畜生!
我来不及愤怒,只有一个念头:必须把她救出来!
虞雅的娘家在一个很偏远的山村,山路崎岖。
我和祁钧连夜借了辆车,冒着浓重的夜色,赶往那个地方。
一路上,我的心跳得像擂鼓。
祈祷还来得及。
凌晨时分,我们摸黑进了村。
按照祁钧打听来的地址,找到了虞雅娘家那栋破旧的土坯房。
院子里静悄悄的,似乎人都睡了。
只有西边一个低矮的柴房,门上了锁。
里面隐约传来压抑的哭泣声。
是虞蜜!
我和祁钧对视一眼,他拿出早就准备好的钳子,小心翼翼地剪断了那把老旧的锁。
推开柴房门,一股霉味扑面而来。
借着手机微弱的光,我看到虞蜜蜷缩在角落的草堆里,双手被反绑着,嘴里塞着破布。
她穿着明显不合身的、俗气的大红嫁衣,头发凌乱,脸上还有红肿的指印。
看到我们,她先是惊恐地瞪大眼睛,待看清是我,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发出呜呜的声音。
我快步上前,扯掉她嘴里的破布,解开绳子。
“姑姑……”她扑进我怀里,身体冰冷,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别怕,我们走。”我拉起她,和祁钧一起,迅速离开了这栋房子。
我们必须在天亮前,离开这个村子。
然而,刚跑到村口,身后就传来了嘈杂的人声和狗吠!
“站住!抓住他们!别让那丫头跑了!”
十几个人举着火把、拿着锄头棍棒,追了上来!是虞雅娘家的亲戚和村民!
他们把村口堵住了。
火光映照着一张张愚昧而凶狠的脸。
“把人放下!”一个为首的老头(虞雅的舅舅)厉声喝道。
祁钧把我护在身后,试图讲道理:“大叔,你们这是犯法的!虞蜜还未成年,你们不能强迫她嫁人!”
“放你娘的屁!她妈收的彩礼,她就是张老龙的人!你们算什么东西,敢来抢亲!”一个壮汉骂道。
“跟她废什么话!把那个小贱人抓回来!把这对狗男女打断腿!”虞雅的声音在人群后尖利地响起,她也赶回来了!
人群骚动起来,向我们逼近。
推搡,拉扯,咒骂。
混乱中,一个满脸横肉的壮汉,伸手狠狠抓向虞蜜的胳膊,想把她拽回去。
虞蜜吓得尖叫。
我下意识地用力把她往我身后拉。
那壮汉抓了个空,恼羞成怒,猛地用力一推——
他推的是我。
但虞蜜正好挡在我身前。
那股巨大的力道,直接作用在她瘦弱的身体上。
她惊呼一声,脚下踩空,整个人向后倒去!
而在她身后,就是一条陡峭的、布满碎石的山坡!
“蜜蜜!”
我瞳孔骤缩,伸手想去抓她,却只碰到了她的衣角。
她像一片凋零的叶子,直直地滚下了陡坡!
黑暗中,传来令人牙酸的撞击声,和一声短促的、戛然而止的痛呼。
然后,一切归于死寂。
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远处隐约的狗吠。
所有人都愣住了。
包括那个推人的壮汉。
“蜜蜜……蜜蜜!”我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不顾一切地就要往坡下冲。
祁钧死死拉住我:“别冲动!坡太陡!我们从旁边绕下去!”
他对着那些也傻了眼村民吼道:“还愣着干什么!出人命了!快帮忙救人啊!”
村民们这才反应过来,七手八脚地找路下坡。
当我们绕到坡底,找到虞蜜时,她躺在乱石堆里,双目紧闭,额头撞开了一个大口子,鲜血汩汩流出,染红了她身上的红嫁衣,和她身下的碎石。
触目惊心。
我腿一软,几乎跪倒在地。
祁钧上前探了探她的鼻息,脸色凝重:“还有气!快!送医院!”
……
镇卫生院,抢救室门口。
灯光惨白。
我身上沾着虞蜜的血,呆呆地坐在长椅上,浑身冰冷。
祁钧在跟医生沟通。
医生走出来,表情严肃:“病人头部遭受重击,颅内出血,情况很危险,需要立刻手术!家属呢?签字!”
我猛地站起来:“我签!”
“你是她什么人?”医生问。
我哑口无言。
我不是直系亲属。
“她妈呢?她爸呢?赶紧找过来签字!手术不能拖!”医生催促道。
就在这时,走廊尽头传来一阵急促的高跟鞋声。
虞雅和虞伟,终于赶到了。
虞雅看到我,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但她第一时间冲向了医生:“医生!我女儿怎么样了?”
“颅内出血,必须立刻手术,你是她母亲吧?赶紧签字!”医生把手术同意书递过去。
虞雅接过笔,却没有立刻签。
她看了一眼抢救室的门,又看了一眼浑身是血、狼狈不堪的我。
脸上,竟然露出一丝诡异的、冰冷的笑容。
她把笔往旁边一扔,双手一摊,对医生说:
“我没钱。”
“谁送来的谁治。”
“治死了,也别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