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六年过去。
虞蜜小学毕业了。
这六年里,我守着我的小书店,过着近乎与世隔绝的生活。
和哥嫂一家,再无来往。
偶尔从街坊邻居的闲谈中,能拼凑出他们的一些信息。
虞伟和虞雅依旧不务正业,挥霍无度。那点家底,估计早就败得差不多了。
两人时常吵架,甚至动手。
虞蜜夹在中间,日子想必不好过。
但这些,都与我无关了。
我告诉自己。
直到那天,我在菜市场,无意中听到了两个熟人的对话。
“听说了吗?虞伟家那个丫头,小学毕业就不让读了。”
“啊?为什么?那孩子成绩不是挺好的吗?”
“好有什么用?虞雅说了,女孩子是赔钱货,读那么多书浪费钱,已经托了关系,要送去她隔壁县的表舅那个纺织厂干活呢,听说一个月能给好几百。”
“才十二岁啊……那不是童工吗?”
“嗨,穷人家孩子,哪管那么多……”
我提着菜篮子的手,猛地收紧。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闷得发疼。
虞蜜的成绩,我是知道的。
虽然她不再来我的书店,但我总有办法知道。
她小学毕业,拿了全校第三。
县一中的录取通知书,应该已经到家了。
她那样喜欢读书,偷偷学跳舞时眼里有光,做数学题时眉头紧锁却乐在其中。
现在,要被她那个目光短浅的亲妈,送去工厂当童工?
就为了一个月几百块钱?
一股难以言喻的怒火,夹杂着一丝我自己都厌恶的……不甘心,冲上了我的头顶。
我告诉自己,别管,别犯贱。
可脚步却不受控制地,走向了那个我多年未曾踏足的家。
敲开门,是虞雅。
她看到我,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嫌恶和戒备。
“你来干什么?”她挡在门口,没有让我进去的意思。
屋里传来虞伟醉醺醺的骂声,和隐隐的抽泣声。
是虞蜜。
我压下心里的烦躁,开门见山:“听说你不让虞蜜读初中了?”
虞雅眉毛一挑,双手抱胸,语气刻薄:“关你屁事?我的女儿,我想让她干嘛就干嘛!”
“她成绩很好,能考上县一中。”我试图讲道理,“让她继续读书,将来才有出路。去工厂打工,能有什么前途?”
“前途?”虞雅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读初中不要钱?读高中不要钱?读大学呢?你出啊?”
“我出。”我没有任何犹豫。
这两个字脱口而出的瞬间,我就后悔了。
果然,虞雅脸上的讥讽更浓了,她上下打量着我,啐了一口:“呸!显着你了?拿两个臭钱在这里充什么大瓣蒜!我告诉你虞微,我的女儿,我说了算!她就得去打工!早点挣钱,早点嫁人,才是她的命!”
“她才十二岁!那是童工!是违法的!”我忍不住提高了声音。
“违法?你去告我啊!”虞雅有恃无恐地叫嚣着,“我看哪个敢管!我送我女儿去亲戚家帮忙,犯哪门子法!”
她根本听不懂人话,或者说,她根本不想懂。
跟她讲道理,就是对牛弹琴。
我看着她那副油盐不进、理直气壮的样子,心里一阵无力。
“虞雅,你会后悔的。”我最后说了一句,转身离开。
身后传来虞雅尖利的骂声:“我后不后悔用不着你管!滚远点!丧门星!”
我知道,跟她说不通。
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虞蜜就这么被毁掉。
哪怕她将来依旧是头白眼狼,至少现在,她该有读书的机会。
我找到了祁钧。
他如今在县教育局工作,虽然职位不高,但总能说上点话。
我请他帮忙,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虞蜜继续读书,又不经过她父母。
祁钧看着我,眼神复杂:“虞微,你何必呢?他们那样对你……”
“我不是为了他们。”我打断他,“我只是……不想看到一个能读书的孩子,就这么被埋没。”
祁钧沉默了很久,最终还是答应了。
他帮忙操作,以虞蜜优异的成绩和特殊的家庭情况(父母不支持教育),为她申请了县一中的特困生全额奖学金。
不仅学费全免,还有一点生活补助。
足够她安心读完初中。
手续办得很顺利,开学前,录取通知书和奖学金说明会直接寄到学校,由班主任转交虞蜜本人。
这样,就能绕过虞雅和虞伟。
我以为,我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至少,能暂时解决问题。
可我低估了虞雅的无耻和破坏力。
开学前夕,虞雅不知道从哪里知道了奖学金的事。
她直接认定是我在背后搞鬼。
那天下午,她带着两个流里流气的娘家表哥,冲进了我的书店。
什么话都没说,直接开砸!
书架被推倒,书本被撕烂,文具散落一地,玻璃柜台被砸得粉碎!
“我让你多管闲事!我让你显摆!”
“有钱没处花了是不是?敢背着我搞小动作!”
“砸!给我全砸了!”
虞雅像个疯婆子,一边指挥,一边亲自上手,把我刚进的一批新书撕得粉碎。
我试图阻拦,却被她那两个表哥粗暴地推开,撞在墙上,额头瞬间肿起一个大包。
周围邻居听到动静,围在门口看热闹,却没人敢上前制止。
“看什么看!都滚!”虞雅的一个表哥恶狠狠地吼道。
人群瞬间散开大半。
我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苦心经营多年的小店,在几分钟内,变成一片狼藉。
“虞雅!”我声音嘶哑,带着血丝,“你会遭报应的!”
“报应?”虞雅叉着腰,站在废墟中央,脸上是狰狞的笑,“我先让你遭报应!”
她指着我的鼻子,对门口剩下几个看热闹的人大声说:“大家给评评理!这个不要脸的小姑子,为什么非要缠着我女儿不放?又是给钱又是找学校的?”
她故意顿了顿,吊足了胃口,然后抛出那颗早已准备好的、恶毒无比的炸弹:
“因为她勾引我男人!被我当场捉奸在床!她这是做贼心虚!想讨好我女儿,来弥补她的亏心!”
轰——!
如同平地惊雷。
我整个人都僵住了,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勾引虞伟?
捉奸在床?
她怎么敢……她怎么敢编造如此下作、如此恶毒的谎言!
门口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紧接着是更加热烈的议论。
“天哪!真的假的?”
“怪不得……我就说嘛,哪有姑姑对侄女这么好的……”
“太不要脸了!连自己亲哥都勾引!”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我看着虞雅那得意而扭曲的脸,看着门口那些充满鄙夷和兴奋的目光。
浑身冰冷,如坠冰窟。
我想反驳,想嘶吼,想把她的嘴撕烂。
可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发不出一点声音。
巨大的屈辱和愤怒,让我浑身颤抖。
虞雅看着她制造的“效果”,满意地笑了。
她带着她那两个表哥,扬长而去。
留下我和一店的狼藉,以及身后无穷无尽的指指点点。
……
书店被砸,我损失惨重。
但更让我心寒的是那个谣言。
“虞微勾引亲哥虞伟”,这个下作到极点的故事,像病毒一样在小镇上迅速传播。
添油加醋,版本繁多。
我走在街上,能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如同实质般的目光。
鄙夷,唾弃,幸灾乐祸。
甚至连来我店里修补的一些老顾客,看我的眼神都变了。
我试图解释过。
但没人信。
人们只愿意相信他们想相信的——一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心理变态,勾引亲哥,多么刺激又合理的剧情。
祁钧也听到了风声。
他来找我,脸色不太好看。
“虞微,”他看着我,眼神里有关切,但更多的,是一种让我心凉的审视和怀疑,“外面的传言……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看着他,心一点点沉下去。
“你信吗?”我反问,声音干涩。
祁钧沉默了一下,避开了我的目光:“我不是信,只是……无风不起浪。而且,你对你侄女……确实好得有些……过分了。”
过分了……
原来,在他眼里,我那些出于基本良知和一丝怜悯的帮助,都是“过分”,都是别有用心。
连他,这个曾经给我证据、给过我一丝温暖的人,都不信我。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无比疲惫。
连解释的力气都没有了。
“祁钧,”我轻声说,“你走吧。”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了。
看着他消失在街角的背影,我知道,我们之间,那点微弱的情愫和信任,彻底完了。
也好。
这烂泥一样的人生,这污浊不堪的环境,本就配不上任何干净的东西。
我累了。
真的累了。
我决定离开这里。
离开这个生养我,却带给我无尽屈辱和伤害的小镇。
我把书店剩下的东西处理掉,收拾好简虞的行李,买了三天后去省城的火车票。
就在我收拾东西的晚上,书店的后门被轻轻敲响。
我以为是祁钧后悔了,来道歉。
打开门,外面站着的,却是虞蜜。
十二岁的她,抽条了些,但依旧瘦弱。
她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裙子,眼睛红肿,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
看到我,她“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抱着我的腿,压抑地哭出声。
“姑姑……对不起……对不起……”
“我知道是你帮我……我知道妈妈在说谎……”
“我想读书……姑姑……我不想去做工……”
她哭得浑身颤抖,语无伦次。
她说她偷听到了虞雅和别人的谈话,知道了奖学金是我暗中帮忙。
她说她知道虞雅在外面散播的谣言都是假的。
她说她求过虞雅,但换来的是一顿打骂。
她仰起满是泪水的小脸,那双酷似虞雅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绝望和一丝微弱的希冀。
“姑姑……你带我走吧……我以后一定听话……我一定报答你……”
看着她梨花带雨的脸,听着她带着哭腔的恳求。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住。
有一瞬间的动摇。
或许……或许这一世,会不一样?
或许我带着她离开,好好教她,她能明辨是非,不会变成前世那个白眼狼?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诱惑的水鬼,散发着危险的气息。
就在我内心挣扎,几乎要伸出手的那一刻——
“砰!”
一声巨响,书店那本就摇摇欲坠的前门,被人从外面狠狠踹开!
虞雅带着虞伟,还有几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邻居,气势汹汹地冲了进来!
灯光大亮,照得我无所遁形。
也照见了跪在我面前,抱着我腿哭泣的虞蜜。
虞雅看到这一幕,眼睛瞬间红了,她尖啸一声,像头发疯的母兽冲过来,一把将虞蜜从我身边拽开,狠狠推倒在地!
然后指着我的鼻子,对身后那些“见证人”哭喊:
“大家看到了吧!人赃并获!这个不要脸的贱货!大半夜的拐带我女儿!她想干什么?!她想把我女儿卖到外地去啊!”
虞伟也铁青着脸,上前一步,眼神凶狠地瞪着我:
“虞微!你他妈还是不是人!连自己亲侄女都坑!我今天非打死你不可!”
那些邻居们对着我,指指点点,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厌恶和谴责。
“太恶毒了!”
“报警!把她抓起来!”
“这种女人,就该浸猪笼!”
虞蜜坐在地上,吓得浑身发抖,脸色惨白,连哭都不敢哭了。
我站在原地。
看着眼前这熟悉的一幕闹剧。
看着虞雅那精湛的演技,看着虞伟那不分青红皂白的愤怒,看着邻居们那盲从的指责。
再看看地上那个,刚刚还哭着求我带走,此刻却吓得缩成一团,连一句辩解都不敢为我说的小小身影。
心里那瞬间的动摇,彻底粉碎。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寂的冰冷和自嘲。
虞微啊虞微。
你真是……
蠢得无可救药。
我抬起眼,目光扫过眼前这一张张丑陋的嘴脸,最后落在虞雅那得意而恶毒的脸上。
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极其疲惫,也极其冰冷的笑容。
“说完了吗?”
“说完了,就请你们……”
“滚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