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正月二十,天刚放亮,省城的天空像被雪水擦过的铜镜,透亮却带着冷光。
省委一号楼前的柏油路被除雪车推得乌青,车轮碾过,发出钝钝的响声。
林万骁站在台阶下,大衣领口立起,呼出的白气在面前结成雾。
今天日程:8:30陪同顾副书记赴省金融办调研,议题:2008年度城投债发行计划。
这是他升任专职秘书后第一次涉足金融口深水区,也是他重生以来第一次正面接触赵晋岳。
7:55,省政府大楼电梯间。
电梯门“叮”一声滑开,一股暖香扑面。
林万骁抬眼,心脏猛地一紧:
里面站着北江银行董事长赵晋岳。
赵晋岳五十出头,身材高瘦,银丝背头,藏青羊绒大衣衬得脸色愈发苍白。
他左手捏着一只黑檀手杖,右手正按在电梯按钮上,目光在林万骁脸上轻轻一掠,像刀锋刮过冰面。
“小林秘书?”
声音不高,带着金属的凉意。
林万骁微微颔首:“赵董事长,早。”
赵晋岳嘴角一弯,笑意不达眼底:“年轻人,步子稳一点,别太急。”
一句轻描淡写的寒暄,却像一粒冰碴滑进林万骁的衣领。
他前世死前,赵晋岳也曾拍着他的肩说过同样的话:
“年轻人,别太急,下辈子记得慢点走。”
如今,字句未改,杀机重现。
电梯镜面里,林万骁的眸子黑得发亮,像两粒没化开的墨。
8:25,省金融办三楼会议室。
椭圆桌,桌面铺墨绿呢子,一圈人正襟危坐。
主位空着,留给顾沉舟。
左侧是金融办主任杜若川,五十出头,头发花白,眼镜片厚得像酒瓶底;
右侧是财政厅副厅长魏宪章,昨夜刚与林万骁打过照面,此刻微微颔首。
再往下,依次是省发改委、省审计厅、省交通厅、省国资委的分管副职。
最末席,赵晋岳慢条斯理地翻着材料,檀木手杖斜靠在椅边,像一柄收鞘的剑。
林万骁跟在顾沉舟身后半步,将公文包放在右手边,拉链正对顾沉舟的方向。
这是他做秘书的第一天起就养成的习惯:
拉链朝外,一秒可取;拉链朝内,三秒可锁。
细节决定生死,也决定仕途。
会议开场,杜若川先汇报:
“2008年全省拟发行城投债总规模一百八十亿元,其中北江市级平台八十亿,青桥县级平台二十亿,山河路桥专项二十亿……”
声音未落,赵晋岳轻咳一声,指尖敲了敲桌面,像铁锤敲在铁砧。
“杜主任,北江银行作为主承,压力不小。
八十亿市级平台债,抵押物不足,风险系数过高。”
一句话,把刀尖对准了顾沉舟的地盘。
顾沉舟面色未动,只抬了抬下巴。
林万骁会意,把一份蓝色文件夹推到杜若川面前:
《北江市级平台资产包明细》:
三条高速收费权、两座污水处理厂、一处城市综合体,评估价一百零七亿,抵押率七成四。
数据详实,附件里夹着省审计厅背书的红头文件。
赵晋岳目光在文件上停留三秒,嘴角笑意更深:“年轻人,准备得挺充分。”
声音温和,却像刀片在玻璃上划了一道。
议题转到青桥县二十亿城投债。
青桥县常务副县长亲自到场,四十出头,头发却已谢顶,汇报时声音发颤:
“我县计划以老城区棚改项目作抵押,评估价三十亿……”
赵晋岳没等他说完,檀木手杖轻轻一顿:“棚改项目?
拆迁成本谁来兜底?
北江银行可不敢接这个烫手山芋。”
副县长额头见汗,求助似的看向顾沉舟。
顾沉舟没说话,只侧头看了林万骁一眼。
林万骁翻开第二份文件夹。
《青桥县棚改项目风险缓释方案》:
省财政兜底拆迁成本、国开行提供过桥贷款、山河路桥垫资建设,三方协议已草签。
他把文件夹推到副县长面前,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风险已分摊,银行只承担债券承销,不兜底。”
赵晋岳指尖一顿,檀木手杖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像骨头错位。
最后一个议题,山河路桥二十亿专项债。
赵晋岳终于抬起眼,目光穿过圆桌,落在林万骁脸上:“山河路桥董事长周国梁,与顾书记是同学,这层关系,怎么避嫌?”
一句话,会议室温度骤降。
顾沉舟放下钢笔,声音淡淡:“山河路桥走市场化招标,北江银行若觉得不合适,可以不承销。”
赵晋岳笑了,笑意不达眼底:“顾书记说笑了,北江银行自然责无旁贷,只是年轻人做事,要留余地。”
他目光一转,再次锁定林万骁:“小林秘书,你说呢?”
林万骁迎着他的视线,声音平稳:“余地留给风险,风险留给市场。市场不留余地,那就留给制度。”
一句话,像钉子钉进木板。
赵晋岳指尖轻敲檀木手杖,节奏渐急,像暴雨前的鼓点。
十点半,茶歇。
走廊尽头,落地窗外雪光刺眼。
林万骁端着一次性纸杯,站在窗前,看雪落在空调外机上,瞬间化水。
身后脚步声轻响,赵晋岳的声音贴着他耳后传来:“小林,听说你前阵子收了幅大千真迹?”
林万骁指尖微顿,纸杯里的水纹轻晃:“赵董事长消息灵通。”
赵晋岳轻笑,声音像蛇信子:“年轻人,喜欢古董是好事,但别忘了,古董也有赝品。”
话音未落,檀木手杖在他脚边轻轻一碰,像毒蛇吐信。
林万骁转身,目光平静:“真假,时间会验证。”
赵晋岳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檀木手杖敲击地面的声音,在走廊里拖出长长的尾音。
十一点二十分,会议结束。
顾沉舟起身,声音不高:“城投债方案,三天后常委会讨论,今天先到这里。”
众人鱼贯而出,赵晋岳走在最后,檀木手杖在地板上敲出清脆的“哒哒”声,像一首送葬的鼓点。
林万骁收拾文件,指尖在“山河路桥专项债”页脚轻轻一折,折痕笔直,像一把未出鞘的剑。
他知道,今天这一刀,已经划开了赵晋岳的防线,也划开了自己未来的战场。
走出金融办大楼,雪又大了。
林万骁站在台阶上,仰头看雪落在掌心,瞬间化水。
他想起电梯里那句“年轻人,别太急”,嘴角勾起一点极冷的弧度。
急?
他当然急。
急着把赵晋岳的网一刀一刀割开,急着把前世的血债一笔一笔讨回。
雪落在肩头,像一场无声的淬火。
他抬脚,踏入风雪,背影挺拔如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