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正月二十五,省城连阴了半月,终于放晴。
太阳像刚打磨出来的铜镜,照得屋脊滴水如碎银。
省委大院后墙外的古玩街:长椿里,青石板被雪水刷得乌亮,两边铺子卸下半截门板,露出幽暗的内膛。
林万骁夹着公文包,踩着吱呀作响的积雪,从省委侧门出来。
他今天穿便装:灰呢短大衣、黑灯芯绒长裤、翻毛皮鞋,领口露出一截雪白衬衣,像一柄未出鞘的剑。
重生后,他第一次在工作日给自己请了半天假,当然,主要是领导在开会,他暂时没事。
他来古玩街,其实是来截一桩前世听来的“漏”。
2017年深秋,他在北京党校学习,同宿舍的东北学员酒后吹牛:
“老林,你见过画中画没?
十年前,我在北江省城长椿里茗古轩淘到一幅清末山水,回家揭裱,里头竟藏着张大千青绿山水真迹!转手卖了二百二十万!”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林万骁当时只当段子,如今重生,时间点卡得正好:
那幅“清末山水”此刻正挂在“茗古轩”东墙,标价三千八,无人问津。
他今天来,就是要把这段“未来”提前收入囊中。
茗古轩是长椿里最深处的铺子,三间打通,幽暗得像一口井。
门口悬着一块黑漆金字匾,斑驳剥落,像老人脱落的牙齿。
林万骁掀帘进去,一股陈年的樟木与霉纸味扑面而来。
店主老齐,五十出头,穿褪色棉袄,袖口油亮,正趴在柜台后打瞌睡。
听见脚步声,他抬头,见是熟客,咧嘴一笑:“林秘书,今天不当差?”
林万骁笑而不答,目光扫过货架:
铜炉、瓷片、竹雕、玉坠,杂陈斑驳,像一场没落的盛宴。
东墙,一幅立轴山水静静挂着:
纸本设色,纵三尺横一尺半,落款“光绪戊子仲春,松溪居士写”。
画面平淡无奇:远山淡墨,近树疏枝,一湾死水,半坡枯草。
标价三千八,红纸条褪色蜷曲。
林万骁心里却像擂鼓——前世那张张大千,就藏在这张破纸背后。
他指着立轴,语气随意:“齐老板,这画挂多久了?”
老齐揉揉眼睛:“小半年,进价一千八,一直没人问。”
林万骁“哦”了一声,从兜里摸出一包软中华,递过去一支。
老齐接过,夹在耳后,眼睛眯成一条缝:“林秘书要是喜欢,给三千拿走。”
林万骁笑,掏出手机,假装拍照发给“领导”鉴赏,镜头却对准画心——
在幽暗灯光下,绢面隐隐透出一层青绿,像隔着雾气的翡翠。
他心里更笃定:
清末画师多用宣纸,这张却是熟绢;
熟绢厚重,最适合“夹画”——把真迹粘在内层,外层再覆一层伪作。
他收回手机,语气遗憾:“三千太贵,两千五,图个吉利。”
老齐犹豫,林万骁又补一句:“现金,现在付。”
老齐咬咬牙:“成交!”
两千五百块,厚厚一沓旧钞,老齐蘸着唾沫数了三遍。
林万骁把画轴卷好,用报纸裹了,出了茗古轩,径直驱车城北“静雅斋”。
静雅斋主人老何,是北江数一数二的揭裱高手,省博退休,嘴严手艺硬。
老何见画,先是一愣,继而戴上老花镜,手指在绢面轻轻一弹,声音低沉:“熟绢,双裱。”
揭裱室里,暖气烘得宣纸微卷。
老何用竹启子沿边缝挑开,一寸一寸,像拆炸弹。
半小时后,外层“松溪居士”被完整揭下,露出内层:
青绿山水,设色浓艳,远山含黛,近树葱茏,一叶扁舟泊于江心,舟上高士执卷远眺。
左下角,朱砂钤印“张爰”,鲜红如血。
老何的手抖了一下,镜片后的眼睛瞪得老大:“大千居士真迹!”
林万骁呼吸一滞,指尖轻触画面,像触到一段滚烫的历史。
老何压低声音:“市场保守估价,二百五十万起步。”
林万骁笑:“我只求现钱,越快越好。”
老何沉吟:“我手里有港商客户,今天下午能看货,现款两百万,一口价。”
林万骁点头:“成交。”
下午三点,港商如约而至,西装革履,戴金丝眼镜,普通话夹着粤语。
他盯着画,足足看了十分钟,最后用放大镜对准钤印,确认无误,爽快开价:
“两百万,税后。”
银行本票当场开出,老何抽成十万,林万骁净落一百九十万。
港商收画时,忽然问:“林先生,手里还有货吗?”
林万骁微笑:“暂时没了,有了再联系。”
他心里却在盘算:
一百九十万,足够买下翡翠湾三套小户型,坐等三年后翻倍;
剩余部分,悄悄吃进山河路桥的增发筹码,神不知鬼不觉。
傍晚六点,林万骁回到省委宿舍。
屋里没开灯,他站在窗前,看远处长椿里的灯火一点点亮起。
他从大衣内袋掏出那张银行本票,在指尖轻轻一弹,纸张发出清脆的“啪”声。
两百万,对一个二十四岁的秘书来说,是一笔可以撬动更大杠杆的启动资金。
他把本票放进抽屉,锁好,又把外套挂回衣架,像什么也没发生。
窗外,最后一缕夕阳斜照在书桌上,照出他嘴角一点极浅的弧度。
夜里十点,省委大楼灯火未熄。
林万骁坐在电脑前,敲下一份简短纪要:
“明日行程:上午陪同书记接待央行调研组;下午赴财政厅敲定应急资金配套方案;晚间:空。”
他把“晚间”两字删掉,换成“个人事务”。
屏幕蓝光映在他脸上,像镀了一层冷冽的釉。
他合上电脑,指尖在桌面轻轻敲了两下:
咚,咚!
像敲在命运的门环上。
门后,是更深的夜,也是更大的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