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净化阵启动的刹那,他就成了这片苦海的中心。万千哀嚎涌进他的识海,瞬间冲垮了他的心防,神智几乎被彻底淹没。
他看见了。
他看见王婆婆手里还攥着那枚磨得发亮的铜钱,那是她攒了大半年想给孙儿买糖的钱。
他看见那个摇着娘的稚童,记忆里娘的手总带着灶膛的余温,会缝补他磨破的裤脚,会把烤热的红薯揣进他怀里。可现在那双手冷得像块青石板。孩子不懂什么是死,只知道每天喊他吃饭、给他暖手的娘再也不会应他了,天好像塌了。
他还看见李秀才哭着对着妻子忏悔:“早知道,我就多去找点抄书的活计,也不至于让你一过门就要去典当首饰,路上碰到邪祟,变成如此模样!”
绝望、悔恨、不甘、怨毒、生离死别、求而不得,坊区百年积压的苦难被灾厄气催成了剔骨的钢刀,一寸寸剐着他的魂魄。
他的守护之愁在这片苦海面前渺小得像风中的残烛。
他为他们担忧,可这点忧思哪里及得上他们亲历苦难的万分之一?他的悲悯在真正的苦难面前竟显得像戏台子上的哭腔,虚伪得让他自己都难受。
不够,远远不够啊。他痛得嘶吼起来,金色的光柱剧烈摇晃,光芒忽明忽暗。阵眼一乱,整个净化阵都要崩了!
“阿爹!”识海里,阿元的小脸写满了惊惶,她的身体也随着光柱的摇曳变得若隐若现。
外界的谢流云压力陡增!魔影嗅着裴书尽的虚弱,攻势变得疯狂,无数黑气触手绕过剑锋缠过来!
谢流云暴喝如雷:“裴书尽!守住心神!”
一剑荡开魔影的巨爪,反手斩落几根袭向裴书尽的触手,可更多的黑气涌了上来。他能护住裴书尽的身子,却护不住他正在沉沦的心。
裴书尽感觉自己的心湖正在下沉,意识渐渐模糊,他感觉自己快要变成王婆婆那样的空壳子了。
就这样,结束了吗?
不!
就在他快要松手的刹那,一个强烈的念头突然撞进脑海。
他因何而愁?是为了分担他们的痛苦吗?
不!他没那个资格!没经历过他们的生离死别,这点悲悯不过是隔靴搔痒!
他的愁不是来共情的!是来终结这场苦难的!他不是来陪他们哭的,是来告诉他们,苦到头了!
他为守护而愁,守的不是他那点悲天悯人,是他们重活一次的权利!
“痴儿怨女,黄泉路苦,今日裴某,以心为桥,以愁为舟,渡尔等还阳!”
这声呐喊不是从喉咙里迸出来的,是从灵魂深处炸响的惊雷!他的愁在这一刻彻底蜕变了,不再是被动承受,而是化作了主动担荷的铮铮誓言!
轰!
冲天的金光骤然化作包容天地的暖光。光柱中的阿元不再痛苦,她睁开眼睛,眸子里淌着和裴书尽同源的悲悯。她抬起小手,遥遥指向那狰狞的魔影:“坏东西,不许欺负我阿爹!”
暖光不再只吸附黑气,反倒化作亿万道暖丝,温柔地探入每个失魂者的体内。暖丝缠住那些被污染的魂魄,从灾厄的泥沼里一寸寸往上拉!
“啊…啊…啊…!”魔影发出撕心裂肺的恐惧咆哮,它的根基正在被抽离!组成它的怨念正从源头被度化、剥离!它的身形开始溃散,力量急剧衰退!
谢流云等的就是这一刻!他眼中燃着两簇火,原本沉静的剑势轰然爆发!
“天地无情,万物为刍狗;仙神无道,苍生若蝼蚁!今日我谢流云,以手中之剑,还人间以正道!”
他挥剑的动作很慢,慢得能让人看清剑锋划过空气的轨迹。可当剑锋落下时,整个世界瞬间停滞了。
一道破晓天光般的剑光亮了起来!不再是纯粹的银芒,剑心深处竟裹着一层琉璃光芒。剑光过处,摧枯拉朽。数丈高的魔影连惨嚎都来不及,悄无声息地消散了。
剑光的余势直贯井底,黑气散尽的古井吞下了这一剑。井底深处传来一声怨毒的嘶吼,随即,万籁俱寂。
贫民坊上空的阴云散了,阳光重新落下来,洒在满是枯叶的街上,竟有了几分暖意。
裴书尽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
最后的意识里,他看到那个蜷缩在墙角、叫着娘的孩童,眼睛里重新有了神采。
他看到谢流云闪身到他身边,扶住他时,脸上那抹来不及掩饰的关切。
意识浮浮沉沉。
裴书尽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也记不清过了多久,只觉得身体好像消失了,只剩纯粹的感知被无边的光芒裹着。
在光海深处,他听到了无数声音,有解脱后的啜泣,有重逢时的欢笑,有迷途知返的忏悔,还有劫后余生的感恩。
他听到了阿元在他耳边带着哭腔的软糯声音:“阿爹,我们赢了。”
那一霎那,他内心感到庆幸,赢了啊,真好啊!阿元再也不用担心回到地底下啦!
原来,渡了别人,也是在渡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