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我的声音嘶哑,带着哭腔,穿透午后的热浪,清晰地传了过去。
那个穿着病号服的身影猛地一僵。
他几乎是瞬间转过了头,目光锐利地扫视过来,精准地定格在树下的我身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隔着几十米的距离,隔着医院的铁栅栏门,我们四目相对。
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震惊、难以置信,还有一种……我读不懂的、极其复杂的东西,像是慌乱,像是痛苦,又像是一种深沉的疲惫。
搀扶他的小护士也吓了一跳,看看我,又看看他:“向同志,那是……?”
向东南没有回答她。
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脸色在阳光下显得更加苍白,甚至……带着一丝惊恐?
他就那样死死地看着我,像是看到了一个根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鬼魂。
我的心跳得像要炸开。
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怨恨,所有的疑问,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汹涌的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
我拖着麻木刺痛的腿,不顾一切地朝他冲过去。
因为跑得太急,右腿使不上力,在离他还有几步远的地方,我脚下一绊,重重地摔倒在地!
膝盖和手肘磕在坚硬的水泥地上,传来钻心的疼痛。
但我顾不上这些,我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声音破碎不堪:“哥……是我……我是小月啊……”
向东南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他猛地推开搀扶他的护士,几乎是踉跄着扑到我面前。
他蹲下身,伸出手,似乎想扶我,但那双手却在半空中剧烈地颤抖着,迟迟没有落下。
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的脸,像是要把我刻进瞳孔里。
那里面有震惊,有难以置信的痛苦,有深不见底的愧疚,还有一种……我从未在他眼里看到过的,近乎绝望的悲伤。
“小……月……”他终于从喉咙深处,挤出了这两个字。
声音沙哑干涩,像是被砂纸磨过一样。
带着一种毁灭般的确认。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他的声音抖得厉害,眼神慌乱地扫过四周,仿佛在害怕什么。
“我考上大学了……我在公告上看到你的名字……我就找来了……”我语无伦次,挣扎着想站起来,但膝盖疼得厉害,试了一下又跌坐回去。
向东南下意识地伸手想扶我,但在触碰到我胳膊的前一秒,又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了回去。
这个细微的动作,像一根冰刺,扎进了我的心里。
他……在躲我?
为什么?
小护士赶紧上前把我扶起来,担忧地看着向东南:“向同志,你没事吧?医生说你不能情绪激动!这位是……?”
向东南没有回答,他的目光依旧牢牢地锁在我脸上,眼神复杂得像一团乱麻。
他深吸了几口气,似乎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但苍白的脸色和紧抿的嘴唇泄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虽然依旧沙哑,却带上了一种不容置疑的冷硬,“你……跟我来。”
他转身,对护士低声说了句:“麻烦你了,我有点事,需要单独和她谈谈。”
然后,他不再看我,径直朝着住院部大楼旁边一处相对僻静的小花园走去。
脚步有些虚浮,背影僵硬。
我忍着疼痛,一瘸一拐地跟在他身后。
每走一步,心就往下沉一分。
他刚才的眼神,他缩回去的手,他此刻冰冷的语气……
都和我想象中久别重逢的场景,截然不同。
没有惊喜,没有激动,只有震惊、慌乱和……疏离。
小花园里有个石凳。
向东南停下脚步,背对着我,肩膀微微起伏,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我站在他身后,看着他清瘦却挺拔的背影,眼泪无声地流淌。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他蓝白条纹的病号服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我们之间,隔着五年的光阴,隔着生死的战场,也隔着一条看不见的、冰冷的鸿沟。
沉默。
令人窒息的沉默。
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我压抑的抽泣声。
终于,他缓缓转过身。
脸上已经恢复了某种程度的平静,但那双曾经明亮如星的眼睛,此刻却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藏着太多我无法理解的情绪。
他看着我,目光落在我依旧挂着泪痕的脸上,落在我因为摔倒而擦破流血的手肘上。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眼神里掠过一丝清晰的痛楚。
但很快,那丝痛楚就被一种更深的冷漠覆盖了。
“你不该来的。”他开口,声音低沉,没有一丝温度。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刀,狠狠捅进了我的心脏。
所有的委屈和愤怒,在这一刻轰然爆发!
“我不该来?”我猛地抬起头,声音因为激动而尖利,“向东南!你告诉我!我为什么不该来?!”
我一步步逼近他,眼泪疯狂涌出:“五年前!村口的老槐树下!你说去买糖糕!让我等你!我等了整整一天!等到树叶落满肩头!你回来了吗?!”
“阿娘走了!我只有你了!你为什么丢下我?!为什么一句话都没有?!你知道我这五年是怎么过的吗?!我像个乞丐一样活着!所有人都嘲笑我!所有人都说你是白眼狼!我不信!我一直在等你!我以为你出了什么事!”
我声嘶力竭地控诉着,积压了五年的痛苦和怨恨,像火山一样喷发出来。
“现在我好不容易找到你!你成了战斗英雄!你了不起!可你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就是‘你不该来’?!”
向东南的脸色在我的控诉中,变得惨白如纸。
他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成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避开了我灼热的目光,低下头,看着地面,声音干涩而疲惫:“过去的事,都过去了。小月,忘了吧。”
“忘了?”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得轻巧!怎么忘?你告诉我怎么忘?!”
我冲到他面前,抓住他病号服的袖子,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仰着头,哭着问:“哥!你告诉我!当年到底为什么?是不是有什么苦衷?你告诉我啊!”
在我的触碰下,向东南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猛地甩开了我的手!
力道之大,让我踉跄着后退了好几步,差点再次摔倒。
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冰冷和……决绝。
“没有苦衷。”他的声音像铁一样硬,一字一顿地砸向我,“当年,我就是不想再带着你这个拖油瓶了。阿娘死了,我没义务再管你。所以,我走了。就这么简单。”
拖油瓶……
没义务……
就这么简单……
这几个字,像一颗颗子弹,精准地射穿了我的心脏。
世界,在我眼前轰然崩塌。
我呆呆地看着他,看着他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冷漠和厌弃。
最后一丝幻想,最后一点微弱的希望,彻底熄灭了。
原来,秀英婶子她们说的都是真的。
原来,我真的只是一个……被嫌弃的、多余的累赘。
五年的等待,五年的坚持,就像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我的心,死了。
眼泪仿佛在这一刻流干了。
我看着他,忽然轻轻地笑了起来,笑声里充满了无尽的悲凉和自嘲。
“好……好……向东南……我明白了……”
我慢慢站直身体,不再看他,转身,拖着那条沉重的腿,一步一步,踉踉跄跄地往医院外面走。
背影,和他当年离开时一样,决绝。
只是这一次,离开的人,是我。
向东南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阳光照在他苍白的脸上,有一行清晰的水痕,从眼角迅速滑落,砸在干燥的水泥地上,洇开一个小小的、深色的圆点。
但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只是死死地、死死地盯着那个逐渐远去的、一瘸一拐的、仿佛随时会碎掉的背影。
直到那个身影彻底消失在医院大门的拐角。
他猛地抬手,狠狠一拳砸在旁边的树干上!
手背瞬间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可他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只有胸腔里,那撕心裂肺、却无法宣之于口的,巨大恸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