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邮局的公用电话前排着队。
我焦灼地等待着,感觉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跳出来。
向东南。
这个名字,像一枚深埋在我血肉里的炸弹,在这一刻被引爆了。
战斗英雄。
负伤。
这几个字眼反复在我脑海里盘旋,交织出各种可怕又混乱的画面。
他终于排到我了。
我扑到电话机前,手指颤抖得几乎拨不动号码盘。
好不容易接通了柳树沟大队部的电话,接电话的是会计。
“会计叔!是我!小月!”我的声音因为急切而尖利,“向东南!您知道向东南的消息吗?他去当兵了?还立了功?这是真的吗?”
电话那头的会计显然被我一连串的问题问懵了,顿了一下才说:“哦,是小月啊……你说东南那孩子……是啊,是有这么回事。去年……对,就是七九年春天,征兵的时候,他回来过一趟,把户口什么的办走了。当时悄没声息的,也没惊动几个人,办完手续当天就走了。这立功的事,还是公社武装部前几天送来喜报,咱们才知道的……”
去年春天?七九年春天?
那不就是……不就是我第一次高考报名前后?那个胖婶子在公社看见他的时候?
原来他那时回来,是为了办入伍手续!
他回了柳树沟,却连看都没来看我一眼!
这个认知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狠狠扎进我的心脏,痛得我几乎窒息。
“他……他受伤了?伤得重不重?现在人在哪里?”我强忍着喉咙里的哽咽,急切地问。
“喜报上没说那么细,就说立了功,受了伤,现在应该在……在省城的部队医院养伤吧?具体的,你得问公社武装部,他们清楚。”
省城部队医院!
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也顾不得道谢,猛地挂断了电话。
省城!
那是比地区更大的城市。
我必须去!
现在就去!
我冲出邮局,甚至忘了自己原本是来找零工的。
烈日当头,我却觉得浑身发冷。
回到空荡荡的宿舍,我像困兽一样来回踱步。
去省城,需要路费,需要介绍信。
我翻出我所有的积蓄——一沓皱巴巴的毛票和几块零散的钱币,数了又数,加起来还不到十块钱。
根本不够。
介绍信更是难题,我还是学生,暑假留校,学校不可能给我开去省城探亲(更何况是探一个身份不明的人)的介绍信。
绝望再次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我的心脏。
难道知道了他在哪里,我还是无法靠近他吗?
不!
我不能放弃!
我猛地想起一个人——县招生办的李同志!
他是国家干部,见识广,或许有办法?
我再次冲回邮局,凭着记忆,拨通了县招生办的电话。
运气很好,接电话的正是李同志。
听到我的声音,他很意外,但依旧温和:“周小月同学?你怎么打电话来了?在学校还好吗?”
“李同志!”我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声音带着哭腔,语无伦次地把向东南的事情说了出来,“……求求您,李同志,帮帮我!我必须去省城见他!我必须问清楚!我……我没有路费,也没有介绍信……”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
李同志的声音严肃起来:“小月,你别急,慢慢说。向东南……就是你作文里写的那个哥哥?”
“是他!就是他!”
“唉……”李同志重重叹了口气,“这件事……我大概知道一点。前段时间县里开会,武装部的同志提起过,说你们公社出了个战斗英雄,叫向东南,没想到就是他……这样,小月,你先冷静。介绍信的问题,我想想办法,看能不能以学校社会实践或者……探访优秀校友的名义,帮你开一个。路费……”
他顿了顿,似乎下了决心:“路费我先借给你!你一个女孩子,去省城不容易,一定要注意安全!你等我消息,我尽快帮你联系!”
“李同志!谢谢!谢谢您!”我泣不成声,除了感谢,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放下电话,我靠在邮局冰凉的墙壁上,浑身虚脱,但心里却燃起了微弱的希望。
等待的两天,如同两年般漫长。
我坐立不安,寝食难味。
第三天下午,宿舍管理员在楼下喊我接电话。
我几乎是飞跑下去的。
是李同志!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但很振奋:“小月,搞定了!介绍信我托人给你开好了,用的是‘采访学习战斗英雄先进事迹’的名义,应该能应付过去。路费我也给你汇过去了,你赶紧去邮局取!地址我告诉你,是省军区第X医院!”
巨大的喜悦和感激淹没了我。
“李同志……我……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谢您……”我的声音再次哽咽。
“别说这些了,小月。”李同志的语气很郑重,“去吧,去见见他。把心里的结,解开。但也要有心理准备,毕竟……这么多年了。路上千万小心!”
“嗯!我知道!谢谢您!”
挂了电话,我立刻去邮局取出了李同志汇来的三十块钱。
握着这叠厚厚的“巨款”和那张宝贵的介绍信,我感觉自己握住了一把通往谜底的钥匙。
没有片刻犹豫,我回到宿舍,用最快的速度收拾了一个小包袱。
当天傍晚,我就踏上了开往省城的长途夜班车。
汽车在崎岖的公路上颠簸着。
窗外是沉沉的夜色,偶尔有零星的灯火一闪而过。
我毫无睡意,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窗外模糊倒退的景物。
心,跳得又快又乱。
马上就要见到他了。
那个在我记忆里鲜活又模糊的少年。
那个给了我温暖又给我最深伤害的人。
那个如今戴着战斗英雄光环的陌生人。
见到他,我第一句话该说什么?
是质问他为什么丢下我?
还是问他伤得重不重?
他……还会认得我吗?
认出我这个瘸腿的、已经长大的周小月?
各种念头纷乱如麻,交织着期待、恐惧、委屈和一种近乡情怯的酸楚。
天快亮的时候,汽车终于驶入了省城。
省城比地区更加繁华,高楼更多,街道更宽,晨曦中,自行车流像潮水一样涌动。
我无暇欣赏,按照地址,一路打听着,找到了位于城西的省军区第X医院。
医院很大,白色的楼房,肃穆安静。
门口有持枪的卫兵站岗。
我攥紧了手里的介绍信,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走上前。
“同志,请问……向东南是在这里住院吗?”我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发干。
卫兵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递过去的介绍信,表情严肃:“你找向东南?有预约吗?他是在这里,但现在是特殊护理期,探视需要提前申请批准。”
特殊护理期?
我的心猛地一沉。
伤得很重吗?
“同志,我是他……他妹妹!我从老家来的,很远的地方,能不能通融一下,让我见见他?”我几乎是哀求道,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卫兵看着我一瘸一拐的腿,和风尘仆仆、满脸焦急的样子,眼神里露出一丝同情,但依旧坚持原则:“对不起,同志,规定就是规定。没有上级批准,谁也不能进去探视。你可以去那边的接待室问问,看看能不能办理探视手续。”
希望再次被阻隔。
我失魂落魄地走到旁边的接待室。
接待室里坐着一个女军官,听我说明来意,又看了我的介绍信,眉头微蹙。
“向东南同志是战斗英雄,伤势比较重,目前需要绝对静养,谢绝一切探视。”她的语气公事公办,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我就看他一眼!就一眼!说一句话就行!”我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我找了他很多年……求求您了……”
女军官看着我哭得伤心,似乎有些动容,但最终还是摇了摇头:“真的不行,小同志。这是纪律。这样吧,你把你的姓名、地址留下,如果向东南同志情况好转,可以探视了,我们通知你。”
留下姓名和地址?
不!
我等不了!
我已经等了太久太久!
一种近乎绝望的固执涌上心头。
我不再哀求,默默地收起介绍信,转身离开了接待室。
但我没有走远。
我就在医院大门对面的一棵大树下蹲了下来。
眼睛死死地盯着医院进出的大门。
进不去,我就在外面等。
我就不信,他永远不出来!
夏日阳光毒辣,树荫很小。
我蹲在树下,又热又渴,但我不敢离开去买水,怕错过任何一个身影。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进出医院的人不少,有军人,有医生护士,有探病的家属。
但没有一个是我熟悉的身影。
中午的太阳晒得我头晕眼花。
我又累又饿,嘴唇干裂起皮。
但我咬着牙,硬撑着。
脑海里不断浮现出向东南的样子。
七岁时那个笑容明媚的少年。
老槐树下那个消失在雾里的背影。
公告上那个冷冰冰的“战斗英雄”的名字。
他们重叠在一起,又撕裂开来,让我心乱如麻。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小时,也许是几个世纪。
突然,我的目光定格在医院大门内。
一个穿着蓝白条纹病号服的年轻男人,在一个护士的搀扶下,慢慢地从住院部大楼里走出来,似乎在散步透气。
他瘦了很多,脸色苍白,眉眼间带着伤病留下的憔悴和一丝挥之不去的冷峻。
但那张脸,那个轮廓……
即使隔了这么多年,即使他变了很多……
我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是向东南!
真的是他!
那一刻,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冲到了头顶。
我猛地从地上站起来,因为蹲得太久,腿脚麻木,加上激动,眼前一黑,差点栽倒。
我扶住树干,稳住身体,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那个身影,嘶声喊出了那个压在心底多年的名字:
“向——东——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