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医院的。
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空壳,凭着本能,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省城陌生的街道上。
阳光刺眼,车流喧嚣,人声鼎沸。
但这一切都与我无关。
我的世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和死寂。
向东南的话,像魔咒一样,在我脑海里反复回响。
“拖油瓶……”
“没义务……”
“就这么简单……”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钝刀,在我心上反复切割。
原来,我这么多年的坚持和等待,真的只是一个笑话。
我以为的温暖,不过是施舍。
我以为的依靠,不过是负担。
在他眼里,我始终是那个需要被怜悯、需要被照顾、最终会被抛弃的瘸腿累赘。
也好。
死了这条心,也好。
从此以后,桥归桥,路归路。
周小月,你只剩下你自己了。
我走到长途汽车站,用身上仅剩的一点钱,买了一张回地区的车票。
坐在颠簸的汽车上,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物,眼神空洞。
没有眼泪。
心死了,是流不出眼泪的。
回到学校时,已经是深夜。
宿舍楼一片漆黑寂静。
我悄无声息地摸回自己的床铺,衣服也没脱,直接躺了下去。
身体像散了架一样疲惫,但大脑却异常清醒。
黑暗中,我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模糊的轮廓。
这一夜,格外漫长。
第二天,我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照常起床,洗漱,去上课。
只是,我变得更加沉默。
几乎不再和任何人交流。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学习中,近乎自虐般地啃着那些艰深的书本。
仿佛只有让大脑被知识填满,才能暂时麻痹那颗千疮百孔的心。
同学们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变化,但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觉得我这个从农村来的、有些古怪的瘸腿同学,变得更加阴郁和难以接近了。
时间,是最好的庸医,虽然治不好内里的伤,但至少能让表面的伤口结痂。
暑假结束,新的学期开始。
我的成绩突飞猛进,尤其是专业课,几乎门门优秀。
我的勤奋和天赋,渐渐引起了老师的注意。
一位教现代文学的老教授,特别欣赏我笔下那种源自苦难生活的、带着泥土气息的真实感。
他鼓励我多写,甚至把我的几篇习作推荐给了校刊。
当我的名字第一次变成铅字,出现在散发着油墨清香的校刊上时,我心里没有任何波澜。
写作,对我来说,不再是情感的宣泄,更像是一种机械的记录和技巧的磨练。
我把那个用红布包着的小泥人,锁进了箱子最底层。
连同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一起封存。
我不再需要靠着回忆和怨恨活下去。
我要靠我自己。
八一年春天,我们开始面临毕业分配。
这是决定命运的时刻。
大部分同学都希望能留在城市,进入机关、学校或者文化单位。
而我,只有一个念头:离开。
离开这个省,离开这片承载了我太多痛苦记忆的土地。
越远越好。
当分配意向表发下来时,我几乎没有犹豫,在“服从分配”和“支边”两个选项上,都打了勾。
我的举动,让老师和同学都感到惊讶。
“周小月,你疯了?支边?去那些穷乡僻壤?你这身体吃得消吗?”室友劝我。
“是啊,你好不容易从农村考出来,怎么还想回去?”
我只是摇摇头,没有解释。
他们不懂。
对我来说,身体的苦,远不如心里的痛。
最终,分配方案下来了。
因为我的“特殊”意向和还算优秀的成绩,我被分配到了遥远的大西北——甘省一个偏远的县城中学,担任语文老师。
消息传来,有人替我惋惜,有人说我傻。
但我很平静。
甚至,有一种解脱感。
终于,可以彻底告别过去了。
离校前夕,我清理物品。
再次看到了箱底那个红布包。
犹豫了很久,我还是把它拿了出来。
红布已经有些褪色。
我慢慢打开。
那个小泥人静静地躺在那里,颜色灰暗,身上的裂纹似乎又深了一些。
我拿起它,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
心里,已经没有了当初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楚,只剩下一种淡淡的、遥远的怅惘。
我走到宿舍楼后面的小树林,找了一棵看起来还算茁壮的小树。
在树下,我用树枝挖了一个小坑。
然后,小心翼翼地将那个小泥人放了进去。
就像埋葬一段岁月。
填上土,压实。
没有立碑,也没有标记。
就让它静静地待在这里,被时光和尘土覆盖。
做完这一切,我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
夕阳的余晖透过稀疏的枝叶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一阵风吹过,带着远方陌生的气息。
我抬起头,望向西北的方向。
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坚定。
再见了,向东南。
再见了,我的过去。
周小月的新生,将从那片陌生的土地开始。
几天后,我背着简单的行囊,踏上了西去的列车。
火车轰鸣着,驶离站台。
窗外的景物开始移动,越来越快。
城市的高楼、农田、村庄,被迅速抛在身后。
我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窗外不断变化的景色,从熟悉的葱绿,渐渐变为苍凉的黄。
心中没有离愁,也没有对新环境的恐惧,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坦然。
我知道,前路必然艰辛。
但再难,也难不过那些一个人挣扎求生的日子。
至少这一次,是我自己选择的路。
几天几夜的颠簸后,火车终于在一个小站停下。
我提着行李走下火车,一股夹杂着沙土气息的干热的风扑面而来。
站台很小,很旧。
放眼望去,是无垠的、土黄色的天地。
远处是光秃秃的山峦,近处是低矮的、灰扑扑的房屋。
这里,就是我将要工作和生活的地方。
我深吸了一口干燥而陌生的空气,拖着行李,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出了车站。
新的生活,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