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沈策将自己关在兄长旧日的书房内,就着昏黄的烛火,将那一叠信笺反复翻阅,直至深夜。信纸上的字迹,属于大哥的温润缱绻,属于“林月”的则清秀含蓄,字里行间浸透着才子佳人的风雅与情意。他们谈论诗词歌赋,品评书画琴艺,分享着生活中细微的美好与愁绪,互诉着绵长的思念与倾慕。
然而,他看得眼睛发涩,也未能从中找到任何关于骑马、胆识、或是面对生离死别坚韧态度的只言片语。大哥笔下的林月,完美契合了一个家道中落、却依旧保持着清高与才情的书香门第女子的形象,柔弱、敏感,需要被精心呵护。
没有直接的证据。沈策烦躁地揉了揉眉心。可越是找不到证据,他心中的疑团就越发膨胀。联想到母亲和姐姐都亲耳听闻了大哥临终遗言,确认了“林月”的身份,他只能得出一个自己更愿意相信的结论:这女子,定是为了攀附大哥,刻意伪装成大哥最喜欢的那种不谙世事、需要保护的闺阁女子!如今大哥不在了,她便撕下了伪装,露出了本性!
尽管她前几个月冒险送药,确实解了军营燃眉之急,功不可没。但只要一想到这样一个心机深沉、善于伪装的女人,独自与心思单纯的母亲和日渐信任她的姐姐住在同一府邸,沈策就感到一阵莫名的不安。他必须去敲打她,让她安分下来!
翌日,沈策摒退随从,独自一人大步流星地走向西院废园。当他推开那扇略显破旧、却被修葺得牢固的院门时,眼前的景象让他脚步微顿。
不过短短半年光景,这处原本荒草丛生、破败萧瑟的院落,竟已焕然一新。地面平整干净,不见杂草。原本空旷的院子被合理规划,一边整齐地晾晒着些许药材和布匹,另一边则开辟了一小片菜畦,虽然时节不对,但也能看出被打理过的痕迹。
院中那废弃的戏台子依旧在,但台面上不再是积尘,而是整齐摆放着几口棺材的盖板,似乎是被当作巨大的工作台使用。更令人侧目的是,竹心正踮着脚,将一串串切好的土豆片挂在台沿晾晒,金黄的土豆干在阳光下泛着微光,透着一股顽强的生活气息。
三间低矮的厢房显然被重新修缮过,窗明几净。竹心和哑福各占一间,另一间,想必就是王晋怡的居所。最引人注目的是,靠墙的一边,密密麻麻地悬挂着成串的红辣椒和饱满的大蒜,充满了俗世烟火的暖意;而另一边,则整整齐齐、庄重肃穆地排列着数十个大小不一的骨灰罐。
竹心和哑福正在院中低头做着活计,听到脚步声抬头,一见来人是面色沉肃的沈策,两人皆是大吃一惊,手中的东西差点掉落。当初二少爷如同煞神般下令将他们扔到此地的场景瞬间浮现在脑海,恐惧让他们立刻站起身,手足无措地低下头,大气也不敢出。
沈策锐利的目光扫过整个院落,将这充满矛盾却又异常和谐的一切尽收眼底。生机与死亡,世俗与肃穆,竟在这个女人手中被奇异地融合在一起。
“她人呢?”沈策开口,声音冷硬,听不出情绪。
竹心吓得一哆嗦,怯生生地回道:“回……回二少爷,姑娘一早就去铺子里了,说是有批新到的木料要验收……”
沈策闻言,眉头蹙得更紧。他不再多问,也没有进屋,只是又深深地看了一眼这个被王晋怡经营得“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废院,心中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感更甚。
沈策并未离开废院。他打定了主意,非要亲眼看看这个表面安分的女人,深夜不归,究竟在外面搞什么名堂。他倒要看看,她是否真的敢夜不归宿!若她真敢如此,明日他便不顾大哥的遗愿和母亲姐姐的劝阻,定要将她的东西连同她这个人一起扔出沈府!
哑福和竹心在一旁坐立难安,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眼见二少爷面色阴沉地坐在那里,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低气压,他们连大气都不敢喘。最后还是竹心鼓起勇气,找出三人平日里舍不得用、还算干净体面的粗瓷茶杯,给沈策倒了点白水,小心翼翼地放在他手边,然后便和哑福缩到角落,不敢再动。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点点流逝,直至深夜。就在沈策的耐心即将耗尽,怒火越烧越旺之时,院门外终于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和窸窣的说话声。
沈策眸光一厉,猛地站起身,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悄无声息地隐到门后,透过门板的缝隙向外望去。
月光下,他清晰地看到林月正站在门外,而她对面的人,竟是县丞家的大公子——项安!
更让沈策怒火中烧的是,林月脸上竟带着他从未见过的、轻松甚至堪称明媚的笑容!她正对着项安说着什么,眉眼弯弯,神采飞扬,与平日里在他面前那副沉静、疏离甚至带着隐忍的模样判若两人!直到项安拱手告辞,转身离去,她还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那眼神在沈策看来,充满了留恋!
“砰——!”
林月刚推开院门,一只脚尚未完全踏入,一股巨力便猛地袭来!一只铁钳般的大手狠狠掐住了她纤细的脖颈,将她整个人重重地按在了冰冷的门板上,巨大的冲击力让她眼前一阵发黑。
随即,沈策压抑着狂暴怒火的低吼在她耳边炸开:“好啊!夜不归宿!果然是耐不住寂寞,开始勾搭其他男人了!”
林月被掐得呼吸困难,双手下意识地去掰扯他的手腕,却如同蚍蜉撼树。她惊愕地看着眼前男人扭曲愤怒的面容,不明白这突如其来的暴怒所为何来。
沈策看着她因窒息而泛红的脸颊和痛苦的眼神,心中的怒火夹杂着一股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扭曲的嫉恨,口不择言地怒吼:“你勾搭谁不好?偏偏勾搭他项安!你是不是早就打听清楚了?知道县衙最喜欢扣留在城中的家眷,用来威胁在外不听话的将士!所以你为了报复我,就去找他?是不是!”
他手上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眼中满是鄙夷和厌恶:“我原以为你只是装可怜博取我大哥同情,没想到你还有这等‘心气’,专拣着高枝攀!怎么,看我沈家如今只剩下孤儿寡母,便觉得项家是更好的去处了?嗯?!”
林月被他掐得几乎要晕厥过去,更被他这番毫无根据的污蔑气得浑身发抖。她想解释,想告诉他她找项安是为了打探大哥王晋宁的消息,项安刚刚告诉她可能有了一些线索,她才一时欣喜……可喉咙被死死扼住,她连一个清晰的音节都发不出来,只能发出痛苦的呜咽,泪水因生理性的痛苦和巨大的委屈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
竹心和哑福听到动静冲出来,看到这一幕,吓得魂飞魄散,竹心当场就哭了出来,哑福焦急地咿呀叫着,想要上前,却被沈策一个冰冷的眼神钉在原地,不敢动弹。
废院之中,只剩下沈策粗重的喘息和王晋怡痛苦的挣扎声,气氛压抑得令人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