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回到府上,应春生喝完药入睡,陷入梦境,直到夜深都没醒。
记忆深处最清晰冰冷的画面交织复刻。
他梦到家人死去的脸,狰狞而不甘,让尚且年少的他明白,自己活在一个吃人的地狱。
画面一转,是皇宫内廷某处偏僻的院落,刚下过雨,地上污水横流,空气里散发着泥土和鲜血混杂的腥气,似乎不久前此处死过人。
十五岁的应春生,穿着一身粗糙不合身的灰扑扑太监服,刚净身完第五日的伤口仍在隐秘作痛。
他瘦得脱型,但脊背仍下意识挺直,眼神里是尚未被完全磨灭的惊惶,悲痛,以及一丝残存的,属于读书人的清高与茫然。
哪怕二十六岁的应春生仍忘不了当下的无措和恐慌,他会永远记得那一日,晨时未能及时对一位路过的大太监避让行礼,不到一刻钟就被几个年纪稍长的小太监堵在此处。
“哟,这不是新来的秀才公吗?怎么着,还以为自己能考状元呐?进了宫就是奴才。”伴随着细声细气的嘲笑,一只手用力地推搡他的肩膀,“把腰躬下来做人,奴才就得有奴才的样子,点头哈腰赔笑脸,说软话知道吗。”
领头的太监上前一步掐着应春生的下巴,指甲几乎陷进肉里,“上面说什么都是对的,让你吃屎你也得笑着谢恩!”
说着,他沉默了一息,浑浊的眼睛里闪过恶毒的光:“别拿这种眼神看人,清高给谁看?恶心!”
话音刚落,他重重甩开应春生的下巴,接着是一阵拳打脚踢,他被踹倒在泥土里,脸被按在冰冷的地面,污水呛入口鼻,一本他偷藏的书被撕碎粘在他的脸上、身上。
这顿打不伤筋动骨,只极尽羞辱。
而那些人离去前,拖着嗓音低低笑道:“秀才公,可别记恨我们,我们都是这么过来的,早些学乖,明白宫里的规矩,才能少受些罪,这就是宫里的大学问,比你那破书管用!”
应春生并非一日半日就学会怎么做一个合格的奴才。
在此之前,他经历漫长的欺辱,被分去做最苦最脏的差事,挨打挨骂成了家常便饭,每月俸禄被抢,长时间里,一日才能得到一个饱腹的馒头,实在渴了,只能去膳房偷喝洗菜水,纵是如此,被抓到也免不得一顿打。
过去十五年所信仰的仁义礼智信、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在这个吃人的地方,被践踏得一文不值,尊严是奢侈,甚至是罪过。
这些过去成了他洗不掉的污秽和痕迹,烙印在心上,变成夜晚的一个又一个噩梦,反反复复。
许是风寒的功劳,应春生今晚睡迷糊了,思绪不清,恍惚听见一道清脆关切的女声在耳畔喊:“春生哥哥......春生哥哥?”
他睁眼,发现自己蜷缩在冷宫里深红色的墙角,眼前一个巧目盼兮的十岁女童,捧着一碗蟹粉狮子头,眼睛亮亮地望着他:“春生哥哥,我给你带了你爱吃的,快吃吧!”
应春生的视线轻咳间被泪水迷糊。
他在梦中哽咽又怨怼地责怪那个女童:“你为何才来?你为何从不寻我?为何不早些来寻我?”
“春生哥哥,不要哭,是我的错......”十岁的林尽染伸手擦去他溢出的泪,却忍不住也跟着哭起来。
应春生难过不已:“不是你的错,阿染,是我不知该怨谁了,是我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