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日子,在刘主任家,变成了一种麻木的、周而复始的循环。天不亮被寒冷或指令惊醒,生炉子、熬药、喂药,然后是永无止境的打扫、清洗、跑腿。我像一只被拧紧了发条的玩偶,在这间弥漫着药味和暮气的屋子里,机械地转动着。
身上的淤青并未消退,反而添了新的。手肘和膝盖那大片青紫渐渐转为暗黄,但提水时磨破的手掌,搬运杂物时磕碰的小腿,又增添了新的颜色。疼痛,从最初尖锐的刺激,渐渐变得迟钝,成为一种身体常驻的背景音,像呼吸一样自然。我学会了在疼痛中动作,学会了咬着牙完成那些超出我年龄和体力的活计。
饥饿,是另一种常态。刘主任似乎永远记不起我需要吃饭这件事。他的三餐规律而简单,偶尔有客人来,会剩下些油水足的菜,但也轮不到我。我的食物,永远是那个硬得像石头一样的剩馒头,或者一小碗看不到米粒的冷粥,就着水龙头里的生水囫囵吞下。胃里时常像揣着一块冰,又时常因为长久的空荡而灼烧般疼痛。我开始理解奶奶当年为什么总把好吃的留给我和弟弟,那种饥饿感,足以吞噬掉一个孩子所有的尊严和幻想。
刘主任对我,始终像对待一件有使用期限的工具。他的指令简短、冰冷,不带任何情绪。做得好,是应当;稍有差池,便是冷眼和“扣工钱”的威胁。那三十块钱,像一道紧箍咒,牢牢地套在我的头上。它买走了我的自由,也买走了我喊疼和喊饿的权利。
在这个令人窒息的空间里,唯一“活”着的,或者说,唯一让我感觉到自己还存在的,是那个躺椅上的老太太,以及她那越来越频繁的、无声的凝视。
她依旧不说话,大部分时间依旧眼神空洞。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目光会在我忙碌的身影上停留。当我因为搬动沉重的米袋而憋得满脸通红时,当我踮脚擦拭高处的灰尘身体微微颤抖时,当我因为饥饿而偷偷吞咽口水时……我总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像一道微弱而执着的追光,打在我身上。
那目光里没有刘主任的审视和冷漠,也没有母亲的厌恶与嫌弃。它复杂得多。有时,像是一潭死水被投入一颗小石子,泛起一丝几乎看不见的涟漪,那或许是怜悯?有时,又像是一种冰冷的观察,记录着我这个外来者如何在这泥潭中挣扎。更多的时候,那目光是空洞的,却又仿佛穿透了我,看到了别的什么,或许是她的过去,或许是某种更永恒的虚无。
起初,我害怕这种凝视,会下意识地避开,或者用更快的动作逃离她的视线范围。但后来,我渐渐麻木了。在这个无声的牢笼里,或许连这种被“看见”,都成了一种扭曲的陪伴。
一天下午,刘主任出门了。屋子里只剩下我和老太太,以及那永恒的、沉闷的寂静。我正蹲在卫生间门口,用力搓洗着刘主任一堆散发着浓重烟味和汗臭的袜子,土碱粗糙的表面磨得我掌心的水泡生疼。
突然,我听到躺椅方向传来一点异样的响动。不是往常无意识的哼唧,更像是什么东西摩擦的声音。
我警觉地抬起头。
只见老太太那只干枯得像鸡爪一样、一直搭在扶手上的右手,竟然极其缓慢地、颤抖着抬了起来!她的动作非常吃力,仿佛抬起那只手耗尽了她全身的力气。她的指尖,微微指向厨房的方向。
我愣住了,一时没明白她的意思。
她见我不动,浑浊的眼珠转向我,那目光里带着一种罕见的、清晰的焦灼。她的嘴唇极其微弱地嚅动了一下,没有发出声音,但我似乎能读懂那个口型——“水”。
她要喝水!
我的心猛地一跳。这是她第一次,试图主动与我交流,表达她的需求。
我连忙放下手里的袜子,在破布上擦了擦手,跑到厨房,从温瓶里倒了一碗温水(这是刘主任交代过的,不能给她喝生水)。我端着碗,走到她面前,小心翼翼地用勺子喂她。
这一次,她没有紧闭嘴唇,而是微微张开,顺从地、小口小口地喝着。她的喉咙艰难地蠕动着,发出轻微的“咕咚”声。
喂完水,我看着她,犹豫了一下,低声问:“还……还要吗?”
她没有再表示,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然后那只抬起的手,也无力地垂落回扶手上,仿佛刚才那番动作已经耗尽了她所有的能量。她重新闭上了眼睛,恢复了那副对外界毫无感知的模样。
但我站在她面前,心里却无法平静。刚才那一刻,那个清晰的、带着焦灼的眼神,那个微弱的唇形,那个表达需求的动作……它们像一道微光,短暂地照亮了这潭死水,也照见了这个沉默老人内心深处,或许还存在着一丝未被磨灭的、属于“人”的意志。
然而,这微光转瞬即逝。接下来的几天,她又变回了那个麻木的、无声的“活死人”。只是,她那无声的凝视,似乎比以前更长久地停留在我身上。
有一次,我在擦拭她躺椅旁边的矮柜时,胳膊不小心碰到了椅腿,手肘处尚未完全消散的淤青被撞个正着,疼得我倒吸一口凉气,动作顿住了。
就在这时,我感觉到她的目光落在了我的痛处。
我下意识地拉紧袖子想要遮掩。
可这一次,她的目光没有立刻移开。那目光里,似乎多了一点什么东西,不再是纯粹的旁观。那是一种……类似于叹息的东西,沉重地,落在我的淤青上,也落在我的心上。
她没有能力保护我,甚至无法保护自己。我们像是被囚禁在同一座塔里的两个囚徒,一个被禁锢了身体,一个被禁锢了童年和希望。我们语言不通,境遇不同,却被同样的绝望和无助笼罩着。
她的凝视,成了一种无声的语言,诉说着这座“塔”里的冰冷和残酷。而我身上的每一处淤青,每一次因饥饿而痉挛的胃,每一次在深夜因寒冷和恐惧而无法入睡的战栗,都成了对这种无声语言的、血淋淋的印证。
这些烙印,看不见,却比皮肤上的青紫更深刻,更疼痛。它们无声地沉淀在我七岁的生命里,成为我的一部分,提醒着我,我是谁,我来自哪里,以及,我正在经历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