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何羡愉后半夜睡得很踏实,见到了很多再也见不到的人。
二哥又偷摸出去见心上人,回来带了栗子糕堵她的嘴。
阿姐抱着孩子让姐夫取乳名。
阿爹拿着鞭子追她。
还梦见谢烬昭抱着她说对不起。
一场不愿意醒来的梦。
她眼角还挂着泪痕,睁眼时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
青枝端着热水盆进来,身上带了一身寒气。她将水盆搁在桌上,往炉子里又添上两块银炭,然后起身准备去将何羡愉被子里的汤婆子换掉。
“小姐,你醒啦?”青枝赶忙去扶。
何羡愉起身半靠在床上,接过青枝递过来的帕子擦脸,抬手间扯动了心口的伤,倒吸一口凉气。
青枝满脸担忧,想去查看伤口。“昨日是姑爷给你放了毒血,府医处理过了。”
何羡愉握住她的手腕,疑惑问道:“昨日我怎么了?”
青枝想到昨日场景,眼眶红润,轻声说:“昨个半夜小姐蛊毒发作,疼得翻来覆去,是姑爷救的你。”她拿过帕子给何羡愉仔细擦脸,小心翼翼地。“你昨日差点给奴婢吓死了。”
何羡愉扶额,脸色苍白,却仍故作轻松地说:“我以为是月事疼。”
青枝怔愣,这几日确实是小姐的月事,可昨日那涌出的黑血着实吓人,不过多亏了姑爷及时出手。
檐角风铃轻晃,碎冰相击,清音透寒,薄雾浮在瓦沟间。昨天连着下了一夜的雪,庭中积雪还未来得及打扫,几只麻雀在上面觅食,硬生生踩出一幅画来。
何羡愉靠着床柱子,仰着头长叹一息。想来是楼舜止的那一颗能解百毒的灵丹妙药。
“裴忌呢?”她侧头看着正在灌汤婆子的青枝问道。
昨日还是得谢谢他。
“姑爷一大早就替小姐抓药去了。”
何羡愉不明白,抓药这种事随便交给一个下人不就好了。
她换好衣服,准备去吃早膳。
打开房门,寒风携来一股清冷的檀香,一个阴影笼罩在她上方,何羡愉抬头对上那双满是担忧的眸子。
裴忌就站在门口,袖口与袍角皆沾了雪水。他左手提着一只暗朱漆药匣,铜锁扣未阖紧,露出一角黄色的药包,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他抬眼望来,目光先落在她心口,停了一瞬,又迅速别开。瞳仁漆黑,映着她单薄的身影,却不敢直接对上她的视线,下颔因牙关轻颤而绷出一线棱角。
何羡愉扶着门框,指尖触到门板上未擦净的冰凌,冷意渗到了心尖上。
裴忌看见她眉尖一蹙,立刻向前半步,靴尖踏在门槛,又硬生生止住。
他喉结滚动,声音低得几乎散在风里:“早上要去镇抚司拿卷宗,顺便带回来的。”他说话时,目光仍垂着,落在她的鞋尖上,想给她绣几个小东珠在上面。
雪色映在缎面上,一点湿痕正慢慢晕开。裴忌的左手微微抬高,药匣铜扣轻响。
他不敢递得太近,只将匣子停在两人之间的空隙,留给她选择接或不接的余地。风掠过,吹动他未束紧的鬓发,发丝沾雪,贴在脸侧,衬得肤色更冷了。
他整个人像被拉满的弓弦,绷得无声,却在她伸手碰到药匣的一瞬,肩线陡然松了半分。
指尖相触时,他心尖微颤。
裴忌睫毛颤了颤,终于抬眼,目光直直撞进她眼里。
眼前的阿鱼只是呆呆望着他。
青枝见状忙把狐裘塞到裴忌手里,低头退出去。
裴忌抖开裘衣,绕到何羡愉身后,替她披好,又低头把带子一根根系紧。何羡愉愣在原地,百思不得其解裴忌为何要对她这么体贴入微,又是带药又是系裘衣的。
她忍不住问:“大人可是怕我将竹林中的秘密透露出去,才出此下策娶的我?”
裴忌没有回答,只是示意她进屋,随之拉过她的手,将青枝刚才灌好的汤婆子递过去。
“你昨日救了我,那个秘密我会如你所愿烂在肚子里。”何羡愉抽出手,往后退了一步。“若你不放心,你大可以像我干爹一样往我身上下蛊,让我受制于你。”
裴忌的呼吸一下乱了,眼底迅速泛红,像被冷风呛了嗓子,喉结上下滚了几滚。嘴角抖着,却半个字也挤不出来,只死死盯着何羡愉那只抽回去的手。指节因握拳而发白,袖口被攥得皱巴巴。
他张了张嘴,嗓子哑得几乎听不见:“我……”
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他怕一开口,她就顺着他说出不要他的话。于是他把唇抿得死紧,下唇被咬出一道深印,眼眶憋得通红,泪意悬在睫毛上,迟迟不敢掉。
何羡愉被他这副样子弄得一头雾水,这人在委屈什么。
何羡愉往前半步,语气平平实实:“昨日你替我放毒血,我记你的好。若大人以后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能办到的定会替你去做。”
“不用你做什么,这本就是我欠你的。”裴忌看着何羡愉,眼里藏不住的晦涩与心疼。
昨日府医告诉他,何羡愉受过很重的内伤,心里压着的事太多,心脉受损,支离破碎地在苟延残喘。
她能活到现在完全是靠着一些执念撑着。一旦执念散了,人也会跟着去。
何羡愉伸手想去拍拍他的肩膀,有点够不着。“唉,蹲着点。”
裴忌闻言,真的曲膝半蹲,与她平视。他肩背的线条绷得笔直,仿佛稍一弯折就会碎掉。
日光从窗棂间斜切进来,落在他的侧脸,映出睫毛下两弯极淡的阴影,阴影里藏着一点湿润的光。
何羡愉愣了一下,本来是想逗他笑笑,这人怎么还真照做了。
她拍拍他的肩膀,宽慰地说:“你不欠我什么,裴大人,我知道你是郎朗君子,为官之义,在于明法。大人公正清明,所行之事替大燕续命颇久。我只希望大人能不忘这份初心坚持走下去。”
毕竟大燕的脊梁骨不多了。
裴忌没再说什么,下人端来了早膳。
何羡愉想盛碗粥,裴忌拿过勺子盛好放到她跟前。
裴忌:“盛稀了,别浪费。”
她吃点心有些干噎,伸手去倒茶也被裴忌抢了先。
裴忌:“顺手。”
何羡愉:“裴大人,你不用这样的。”裴忌没有回答,自己埋头喝着粥。
青枝拿着护腕过来给裴忌。“姑爷,去皇宫的马车已经备好了。”
何羡愉抬头看着青枝,这丫头什么时候换主了,对着裴忌唯首是瞻。
裴忌捏着护腕,低头替她扣暗扣。
外头都说他是皇帝的刀,刀尖指哪儿,哪儿就见血,诏狱进去的人没一个囫囵出来。可他扣这几颗小扣子,手却抖得比她还厉害。
何羡愉垂眼看他,这人真的捉摸不透。
他到底对王胤安是什么看法。是甘愿沦为嗜血的暗刀,还是在借此肃清朝纲,替先帝守江山。
何羡愉盯着那双手,喊了一声。
“裴忌。”
裴忌抬头看着她。“我在。”
“你忠君吗?”
“忠民。”
这就够了。